对于首次提出“中隐”这个概念的人,我们都并不陌生——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历尽宦海浮沉后,作《中隐》诗一首: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
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
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
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
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
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秦淮桑
大隐之地太过喧嚣,繁忙劳碌,即或一朝显贵,也未见得就能自在随心,反多生忧思,对寻常人而言,“大隐”二字,太难落实。小隐于村野,又嫌人迹寥落,如若不事生计,终难免于饥馁贫寒,所谓“甘心谢名利,灭迹归丘园”,甘心小隐,亦难做到。
白公一生跌宕,经历良多,曾少年扬名,也曾骤然遭贬;曾贵为帝师,离宰相之位仅有一步之遥,也曾痛失好友,被政敌横加构陷、肆意驱逐。虽然《中隐》一诗貌似通篇都是盘算和衡量,但以白居易“天下利病无不言”的铁骨血性,这更可能是他不得已的谋身之道。
唐以洛阳为东都,到白居易这个时候,东都基本沦为“闲都”,不过,到底仍设有一套闲官班子,《中隐》诗中所称的“留司官”,是指白居易在洛阳担任的东宫属官。
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在任上并无多少庶务需要处理,反而可以自由结交一班虽远离权力中心但文化审美水平及社会地位不低、还算谈得来的官员。通过这种形式的“吏隐”,白居易同时实现了物质生活的平稳保障和对世俗烦恼的相对隔绝。
@白墙下的花园
那么,既不能隐于长安,亦不甘隐于山野,白居易践行他的“中隐”之道的地域载体在哪儿呢?
白居易给出的答案是——中隐隐于园。
长庆四年(824),白居易结束了他作为杭州刺史的任期,回到洛阳。此时,他已开始着手考虑将来的归宿。洛阳底蕴深厚,风物秀美,与他所钟情的苏杭二地不乏相似之处,于是,白居易在洛阳履道坊购置宅院。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试手林泉。
从前,白居易因难舍庐山风光,立隐舍于遗爱寺,“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罗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极林泉之幽邃。
@姑苏恋旅人
对于这次的宅园营造,白居易得心应手,后来,他将为自己打造“中隐”之所的心得写进《池上篇》,并序。
首先是选址,他说:“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闬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言语间,颇为自得。
履道坊宅园占地十七亩,其中,屋室占了三分之一、水体占了五分之一,而竹林则占九分之一,岛、树、桥、道间杂分布其间。白居易很看重园林水景带来的“氛围感”,也许,水脉是否纵横充沛也是他对于终老之城的重要考察角度,这是在江南任上被熏陶出来的人居环境追求。
@小小影月
他认为“虽有池台,无粟不能守也”,甚至在园子里建起了粮仓;同时,又在园中作书库以训子弟、作琴亭以娱宾朋。
白居易离任时带走了精心挑选的“江南手信”,这些别有风致的“纪念品”,皆为他的宅园增色:卸任杭州刺史时,他带回了天竺石一、华亭鹤二;而从苏州离任时,他又得到太湖石五、白莲、折腰菱、青板舫——“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
喜爱的人和物尽在眼前,且青松、碧水、篱菊、窗筠无所不备,既不局促,亦不荒僻,当真可以安稳地“中隐”于此了。难怪每次不得不暂别履道坊宅园时,他都那样恋恋难舍,毕竟,他不想和许多同僚一样,虚置宅院于东都,却没有怎么和自己独有的一方天地相处过。
他那样在意自己“林园主人”的身份,自然是愿意日日流连林园之中的。
@白墙下的花园
在我国园林史上,作为文人造园的先驱,白公对于建筑美学的心得和对于人居环境的品质追求深刻地影响了文人园林的审美趣味,而他的“中隐”理念,更是影响深远。
唐代以降,数不清多少士大夫效仿白居易,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投射于一方园林,按照自我的心意打造出一套“自我的山水”,后“中隐”焉。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雅不至大雅,俗不至大俗,进未必顺遂,退又未必心甘,只是在真实地经历着自己的人生,因此“隐”也很难“隐”得极致。“大隐”非所能也,“小隐”非所欲也,于是在显隐之间,“中隐”实实在在拥有了广阔的市场,为历代文人造园活动所接受。
苏轼曾于长安受邀游园,游的便是“中隐堂”;又在《灵壁张氏园亭记》中说道,张氏先君为子孙思虑深远,这才在汴、泗之间造园,让后人得以“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在“仕”与“隐”之间灵活转换。这些,都能体现出“中隐于园”的模式已风行于后世文人之间。
@张太医
如今还遗存的苏州园林,无不践行此道,它们昔年的主人纷纷在并不远离市井的地方建造林泉——小小葑溪,将沧浪亭与尘嚣间绝,尽管两者相隔咫尺;艺圃选址尤为典型,推门出来,便是民居民巷,路狭不能通车,然而一旦闭门,完全成了另一派气象。而园林的主人,虽不肯汲汲营营,却也始终关心着政治与民生,大多展现出不俗的文人气节。至此,“中隐”理念已被实践得炉火纯青。
@秦淮桑
“中隐”,契合着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在这个难以两全的天地间,园林,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格外难得地,成全着文人们心中的“两全”。返回搜狐,查看更多